上海地铁内,行人在观看“小朋友画廊”的海报
本周,许多人的朋友圈都被“小朋友画廊”刷屏。腾讯公益在网上“卖画”——只要花上一块钱,就可以买到一幅自闭症、脑瘫、精神或智力障碍的“小朋友”的画作,然后可以存到手机当壁纸或屏幕保护,同时这一块钱将捐助给自闭症患者作为康复或生活所用。
然而就在当天,剧情马上“反转”,有人质疑说,画作的作者年龄在11到37岁之间,并不是通俗意义上的“小朋友”,有人说捐款到不了需要帮助的人那里。此外,又有另一种声音出现,比如一篇《我反对把自闭症儿童浪漫化理解的行为》的文章开始也在朋友圈广泛转发。人们形成了两派对立:一派是转了画的,另一派是转了《反对浪漫化》的,不难看出,后者有种教育前者的意思:你们动动手指捐一块容易,你们平时有关注这些特殊群体吗?你捐这一块是真的帮助到他们呢,还只是你们的自我满足呢?
被责备的那一波人随即回应:我们没能力和精力去理解那么多复杂的事情,我捐了一块钱,那些孩子至少有得到帮助的机会,为什么我要被谴责和嘲笑呢?而且“就算这是一场作秀,我们也能让更多人关注到自闭症、脑瘫这些边缘群体啊。”而面对对画作“真实性”的质疑,也有腾讯官方和民间出来辟谣、重新界定“小朋友”的所指,还有人说:“即使这可能是一场骗局,我也愿意去相信。”
机械复制的“灵韵” 与浪漫化想象
我们未必需要指出这场争论的是非对错,或者可以说大家都是对的。我们不需要花多少力气就能知道,精神障碍者是这个社会资本链条的一环,正如他们画的现代主义绘画是资本链条的一环。自闭症患者没有能够养活自己的手段,通过贩卖艺术作品,可以帮补生计。
自闭症患者缺少把外部的信息经由自己再加工的能力,所以他们有可能比起一般人更能够忠诚地描绘出他们看到的现实,所以他们中的一些人可以学习绘画。然而,狭义的自闭症,在精神分析意义上是没有主体的,也就是缺少“心”的存在——缺少调节身体、感官、经验的中介装置。相当一部分自闭症患者还会受到身体协调能力的限制,做不了精细的动作,很难准确通过绘画展现他们的内心世界。所以,让自闭症患者通过绘画来康复,其实是不太靠谱的。(由于商业利益和医疗原因,近年有大量孩子被误诊为自闭症,这是另一回事了)。
所以,这次的“小朋友画廊”是否是“真画”并不重要,这些画很大可能是临摹作品,是由美术生手把手教的,严格意义的“机械复制品”。但正是在这里,我们看到了吊诡的地方:一幅由机器复制的画,和一幅由自闭症患者临摹的画,即使是一模一样,其价值也是不同的。
哲学家本雅明曾经指出:随着艺术品的大规模复制技术出现,艺术品里面那个使它有独一无二魅力的“灵韵”消失了,而那些自闭症的孩子的作品仿佛还有着这个灵韵,因为它的机制正是“人形”的机械复制。为什么人形那么重要?因为人是人的镜子,人类具有镜像神经元,当我们看见同胞难过的时候我们也会难过。这种基于镜像关系的想象,是构建同情和人道主义的基础。人的内部仿佛总是有深不可测的东西,精神分析把这称为“客体小a”,它召唤我们去欲望、去关怀、去探索、去想象。这就是为什么或许对精神疾病的“浪漫化”并不是一种通过启蒙、通过点出问题就能够消除的幻觉——浪漫化所遮盖的是一种深刻的焦虑,精神分析家拉康认为焦虑是因为对那深不可测的客体过度的接近。
但这种浪漫化的需要。忽略了自闭症儿童内部和一般人的差异。一般人如果去参观自闭症儿童上绘画课,他们很可能会惊讶地说:他们画得像机器那样,并没有“灵韵”。也就是说,一般人和自闭症儿童之间的相似,反而是由想象构建起来的——如果他们和我们不一样,我们该如何去反对这种浪漫化?
这种浪漫掩盖的,当然还有社会问题。精神残障人士像马戏团一样,早就成为了消费社会的一环景观。在大商场里面我们也可以看到这种公益表演,让聋哑人、自闭症儿童等特殊群体上舞台表演一番,这样做似乎是“一举两得”,一是增加了商场的人流量,二是让他们赚点生活费。我们看到的是:就算是精神残障的人士,他们也需要被分配到某个劳动岗位去奉献自身。这种“一举两得”背后的问题在于,这不只是利用了人的同情心,而且遮蔽了我们对自闭症的真正认识,把他们包装成美好的商品激发我们去掏钱包的冲动,看不到他们的生活中真实的窘迫和痛苦。
人人都是慈善家的时代
浪漫化的同情固然有值得批判之处,但也不至于被过度苛责。不过,这些并不是问题的根本,因为单凭想象和同情,并不足以解释这一次活动的爆红。我们在路边看到一个邋遢的流浪汉,多数人的反应都是直接转过脸绕开路走避免伤害钱包,同时避免“超我”对自己的道德攻击。但这一次,那么多的人都乐于去打开微信钱包,那是为什么呢?答案很简单:人们首先做的不是捐赠,而是购物。
我们花一元钱买了一张画。在经典的马克思主义价值理论看来,购物在表面上买的是商品的使用价值,在现代的消费社会批评里,购物则买的是一种社会符号地位,使用价值被扬弃了。而在小朋友画廊这起事件里,我们清楚地看到第三种逻辑:我们购买的不是使用价值也不是符号,而是一种参与的意义。通过这种参与,我和远方苦难的同胞建立了联系,我参加到了一场伟大的人道主义运动之中,我的生活因为购买这一幅画突然增加了色彩,我平时发吃喝玩乐的朋友圈好像也变得有人情味了......而这一切,我只需要通过去花一元去买一幅好看的现代主义画——天呐,太物超所值了!
这个逻辑被哲学家齐泽克所反复提及,他说我们去星巴克买咖啡,看到广告上写着:“你买咖啡 1% 的钱将会捐去非洲让那里的孩子能够上学”,这时候,我们买咖啡的热情会极大提高,我们从咖啡里喝到的是一种我们在寻求的东西——消费的意义。不同于早期资本主义的逻辑,让人对剥削和消费有罪恶感,今天我们的消费甚至可以满足超我的欲望:去为别人、为世界作贡献,但这不同于那种身体力行或昂贵的慈善行动,而是可以非常地简单有趣的。
齐泽克对弗洛伊德提出的的“超我”作了激进延伸,超我并不只是命令主体要履行禁欲、诚实、利他等等美德,相反,它的命令是让主体去享乐,只需要先把超我安置在一个象征式的位置上,就能尽情地享乐。当我们知道买星巴克咖啡的钱被用于建设希望工程,我们会更加享受那杯咖啡本身;同样,当我们知道这一块钱意义非凡,代表着自己对残障群体的关注和爱,这幅画就会迸发出强烈的美学魅力,所以才有那么多人会把自己买到的画晒到朋友圈并说“这幅画太好看了”,我们直接折服的是画的视觉美,而这种视觉美正是由背后意义支撑的。正如齐泽克举的另一个例子,小朋友买“健达出奇蛋”不是为了玩里面的玩具,而是知道了巧克力蛋里面有玩具,这巧克力蛋本身才更美味。可能也是这个原因,有人会认为“即使这是骗局,我也愿意相信”——事件是可以被证伪的,但是事件背后的幻想并不一定会因此而取消。超我会不惜代价地安放自身,为了开启快感的空间,并且屏蔽侵略这个空间的信息。
我们在这里同时可以看到艺术和美学是怎样被意识形态所支撑的。为了终结艺术史中对形式美的无限沉迷,20 世纪的艺术家提出了社会实践的必要性。其中的领军人物是德国艺术家博伊斯,他提出了“社会雕塑”这个概念,就是说,雕塑这个概念应该隐喻性地放在社会空间,被理解成一种改造社会空间与社会关系的实践。他提出的另外一个著名口号是“人人都是艺术家”,也就是艺术脱离形式化和专业化的束缚,每个人都有权力去像艺术家那样站出来改造社会的感性空间。
而在小朋友画廊这类事件里,我们看到的是博伊斯口号的仿版:人人都是鉴赏家,因为人人都是慈善家。慈善不再是富翁的奢侈品,也不是志愿者活动里面用时间和精力才能买到的东西,在这里人人都可以轻松地慈善,更关键的是,这里的慈善是一种审美活动,让每个人都可以平等、轻易地欣赏到这些现代绘画的魅力。在朋友圈内,一个审美共同体被建立起来了,或许支配着这个共同体的,是一种平等的审美快感,而这种审美快感正是来自共同超我的功能,超我才是快感的最甜包装。
当然,这不是歌颂说小朋友画廊是一件多么“艺术”的事情,相反,正是这件事能让我们看到各种“参与”的美学陷阱。或许可以拿来类比的是前段时间流行的“秘密花园”图画本——没有经过任何美术训练的人都只需要在画好的图案上面涂色,就可以看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效果,仿佛自己就是一个艺术家,这也是一种“参与美学”:仿佛我们只要涂几下颜色、按几下手机,这个社会就会“自动”给我们分配美与意义。这种自动化的功能为资本、官僚一直开着大门,同时它也离间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,当我们按两下手机就能做慈善家、鉴赏家时,就自然越来越少人去做身体力行的志愿者和艺术家。
尾声
我们并不需要在“小朋友画廊”的争论之中站边。此类关于精神障碍者的事件一旦出现,非常“自动”地就会产生两种批评的视角:一种是科学的话语,该领域的专家会出来科普关于精神障碍的知识,让大家客观理性地看待,并直接明了地指导大家应该怎么做;二是私人化的话语,在于叙述自身与精神障碍者相处的感性经验,让大家去带着感情地理解具体的个人。但这样或许是不够的,在科学上对自闭症的认识还非常不充分,而专注于个人的抒情,容易被各种陷阱所要挟,当我们反对浪漫认识的时候,又可能被“常识”带到了另一个浪漫论上。所以,我们需要停下来,去力求思考事件总体的、无意识的逻辑,挑战自己的认识和情感禁区,这样的思考非常危险,但或许只有危险的思考,才能让我们免于陷入真正的危险之中。